雷雨——蘩漪自述

光绪十一年,我出生在上海一户书香门第。

父亲是个小官员,家中算不上大富大贵,不过父亲的工资加上祖上的积蓄,日常花销总还是绰绰有余。那段时间女子教育逐渐兴起,父亲为了赶时髦,也将我送进了一所女子学堂。

在那里我们学习西方文化,在老师的引领下批判地看待旧社会对女子的种种约束。我们中没有人缠足裹脚,偶尔还会被邀请到晚宴上穿着新式旗袍与高跟鞋和名流们共舞。

上海滩的旖旎风光令人陶醉,我与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幻想着嫁给一个英俊的少年郎,与他一起读书,而后结婚生子,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到老。


这份美好的幻想,在我十六岁那年的夏日戛然而止。我被母亲从学堂匆匆叫回了家,得知的却是父亲的死讯。

这个消息像阴霾一样笼罩在我家的屋檐下,大家小姐出身的母亲自幼养尊处优,如今就算学会精打细算、却也无法挽救这个家的日渐衰落。


就当无路可走之时,过去的同学告诉我,新近搬来的显贵周家正在为老爷找续弦妻子。

他家老爷大我约莫二十岁,上一任妻子是无锡梅家的小姐,跳水死了,留下了一个8岁的男孩在无锡老家。

周家这种大户人家不能没有女主人,可那些大家小姐又不会愿意嫁给这个带着孩子的鳏夫,他想来想去,出身书香门第、读过新式学堂而又丧父的我是最好的选择。


我辗转失眠了好几夜,雨稀稀拉拉的打在破旧的屋顶上、又从屋顶的破洞落在地下。我看到操劳的母亲日夜不得安宁、看到懵懂的幼弟瑟缩在房间的角落打着哆嗦。

我终于同意了这门婚事。



婚后不久,我生下一个儿子,起名周冲。后来为着经商便利周公馆又搬到了天津,此后我与母亲弟弟也就断了联系。

搬家十分繁琐,我劝他丢下那些旧家具到天津再重新添置,他却板起脸来大发雷霆。后来我从老管家那打听到,那些旧物是上一任太太最喜爱的。

我倒没有因此生气吃味,只是有些羡慕上任太太,又有些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能让老爷放在心上这么多年。


阖家搬到天津后,老爷越发忙碌,常常几周几月的在矿旁工作,就算回家也很少与我交谈。

硕大的房子中只有我和冲儿以及几个仆人,冷冷清清毫无生气,我也逐渐习惯成天呆在二楼卧室——阴冷的大厅使我恐惧。



约莫过了四五年,老爷把冲儿送到了学堂。我早已习惯独处,对此并无甚异议。随后他却告诉我,大少爷周萍要归家了。

那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雨夜,我在楼上闲坐,看到了门口推门而入的少年。算算年龄,他大约十六七岁,和我来到周家的年龄差不多大。

我悄悄地端详他,他并不像冲儿一样活泼好动,白色衬衣外披了一件黑色雨衣,显得身型更加单薄干瘦。白净的面庞隐隐约约透露出几分忧郁,还有几分挥之不去的少年人特有的青春气息。


他的到来仿佛给这座死气沉沉的房子带来了一些生气。

冲儿在学堂也常常不回家,大部分时候周公馆白日里只有我和他两个人。他见到我总会恭恭敬敬地低头叫一声母亲,但仔细算来,我也并不比他大几岁。

不知是不是因为寂寞,我逐渐开始越来越多的注意他。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平淡而面无表情的,可我偶尔捕捉到的一些灵动的瞬间却像极了我年少幻想中的男孩。那些陈年旧事早已被我抛之脑后多年,我以为我早已习惯了现在的生活,却在看到他时才发现那些不过是被我压在了心底的最深处。


我慢慢的接近他,他对此似乎并不排斥也并不激动,还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表示。我们开始在半夜幽会,冲儿与仆人那时都早早睡去,就算偶尔被人看见,仆人们也都会当做灵异之事不敢多谈——这座阴森森的周公馆,就算是闹鬼恐怕也很正常。

我仿佛重新找到了自我和灵魂,重新回到了十六岁的那个初夏,那时的我对未来尚且抱有无数美好的幻想,殊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早已写就。

我越发离不了他,他对我而言就像是落水的人手中的救命稻草,我无法再一次抛下过去重归沉寂。可我心中知道,他对我并不是这样的感情。这段感情中我投入了太多,他却总是淡淡的,仿佛随时可以抽身离去。

我都心知肚明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总有结束的一天,却没想到它会像我的青春岁月一样戛然而止的如此突兀。



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叫做四凤。

她是到天津后新招的管家的女儿,管家在公馆已经待了十几年,他的女儿却是头一次踏入这座屋子。他的妻子一直不让女儿来公馆工作,只是她大概没想到,在她出门工作后女儿依旧被送到了公馆。

我看得出,自周萍第一次见到四凤,他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了。他们仿佛是灵魂深处有什么羁绊,牵引着向对方靠近。很快,萍就和我说要断掉不正当的关系,就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。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,可它真的到来时我却无法还是接受。我无法再一次沉沦到那个苦闷的太太的角色中,只好拼命的抱住这根救命稻草死死不放。

我看得出萍脸上的厌恶,我逐渐变得歇斯底里,就连一个月才回来一起的老爷都觉得我有病,我病了。

我病了吗?我只是快要被这阴沉而不透气的屋子逼疯了。我又开始常常卧床不起,半月半月的不下楼。就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,就好像回到了萍还在老家时。


直到冲儿跑来找我说他喜欢上了四凤,我才恍然发现事态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。

我打听到四凤的母亲就要回来,匆忙请人叫她来公馆一趟领走四凤。

我想这是我最大的仁慈,没想到萍却仍旧不知足,想要带着四凤离开家。

又是一个雨夜、一如我们的初见。我抛下尊严,苦苦哀求他带我一起走,离开这个称不上“家”的屋子。

他只是冷眼旁观、看着我发疯。

自然没有结果。



直到那天晚上,那个鲁妈来领走四凤的晚上,一切的结束。

我从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拼凑出了三十年前的真相。没有什么梅家小姐,有的只是一个女仆和她与老爷生下的两个孩子。她千防万防生怕女儿走上她的老路,却发现女儿还是重蹈覆辙。

萍和四凤之间也没有所谓的“灵魂羁绊”,有的顶多是血缘自带的奇妙吸引力。


听到这个消息时,我并不感到快意恩仇,我只是叫冲儿赶紧去拉住四凤不要出事——这场闹剧中孩子们总是无辜的。

可是四凤死了,冲儿终究是没得来的及救下她。他紧握着四凤的手,被那电流击穿。然后是萍,他随着一声枪响也悄然离开。


这场闹剧以30年前的私通开始,以30年后的死亡结束,我究竟在其中又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?

看着眼前癫狂的周公馆……我缓缓跪倒在雨中。

评论(6)
热度(477)
  1. 共26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Fei | Powered by LOFTER